张鸿渐
本文出自《聊斋志异》卷九
【原文】
张鸿渐,永平人,年十八,为郡名士。时卢龙令赵某贪暴,人民共苦之。有范生被杖毙,同学忿其冤,将鸣部院,求张为刀笔之词,约其共事。张许之。妻方氏,美而贤,闻其谋,谏曰:“大凡秀才作事,可以共胜,而不可以共败。胜则人人贪天功,一败则纷然瓦解,不能成聚。今势力世界,曲直难以理定,君又孤,脱有翻覆,急难者谁也!”张服其言,悔之,乃婉谢诸生,但为创词而去。质审一过,无所可否。赵以巨金纳大僚,诸生坐结党被收,又追捉刀人。
张惧,亡去。至凤翔界,资斧断绝。日既暮,踟躇旷野,无所归宿。欻睹小村,趋之。老媪方出阖扉,见生,问所欲为,张以实告。妪曰:“饮食床榻,此都细事,但家无男子,不便留客。”张曰:“仆亦不敢过望,但容寄宿门内,得避虎狼足矣。”妪乃令入,闭门,授以草荐,嘱曰:“我怜客无归,私容止宿,未明宜早去,恐吾家小娘子闻知,将便怪罪。”妪去,张倚壁假寐。忽有笼灯晃耀,见妪导一女郎出。张急避暗处,微窥之,二十许丽人也。及门,见草荐,诘妪,妪实告之。女怒曰:“一门细弱,何得容纳匪人!”即问:“其人焉往?”张惧,出伏阶下。女审诘邦族,色稍霁,曰:“幸是风雅士,不妨相留。然老奴竟不关白,此等草草,岂所以待君子!”命妪引客入舍。俄顷,罗酒浆,品物精洁,既而设锦裀于榻。张甚德之,因私询其姓氏。妪曰:“吾家施氏,太翁、夫人俱谢世,止遗三女。适所见,长姑舜华也。”妪去。
张视几上有《南华经注》,因取就枕上,伏榻翻阅。忽舜华推扉入。张释卷,搜觅冠履。女即榻捺坐曰:“无须,无须!”因近榻坐,觍然曰:“妾以君风流才士,欲以门户相托,遂犯瓜李之嫌。得不相遐弃否?”张皇然不知所对,但云:“不相诳,小生家中,固有妻耳。”女笑曰:“此亦见君诚笃,顾亦不妨。既不嫌憎,明日当烦媒妁。”言已,欲去。张探身挽之,女亦遂留。未曙即起,以金赠张,曰:“君持作临眺之资。向暮,宜晚来,恐傍人所窥。”张如其言,早出晏归,半年以为常。
一日,归颇早,至其处,村舍全无,不胜惊怪。方徘徊间,闻媪云:“来何早也!”一转盼间,则院落如故,身固已在室中矣,益异之。舜华自内出,笑曰:“君疑妾耶?实对君言:妾,狐仙也,与君固有夙缘。如必见怪,请即别。”张恋其美,亦安之。夜谓女曰:“卿既仙人,当千里一息耳。小生离家三年,念妻孥不去心,能携我一归乎?”女似不悦,曰:“琴瑟之情,妾自分于君为笃。君守此念彼,是相对绸缪者,皆妄也!”张谢曰:“卿何出此言!谚云:‘一日夫妻,百日恩义。’后日归念卿时,亦犹今日之念彼也。设得新忘故,卿何取焉?”女乃笑曰:“妾有褊心,于妾,愿君之不忘;于人,愿君之忘之也。然欲暂归,此复何难,君家咫尺耳。”
遂把袂出门,见道路昏暗,张逡巡不前。女曳之走,无几时,曰:“至矣。君归,妾且去。”张停足细认,果见家门。逾垝垣入,见室中灯火犹荧。近以两指弹扉,内问为谁,张具道所来。内秉烛启关,真方氏也。两相惊喜,握手入帷。见儿卧床上,慨然曰:“我去时儿才及膝,今身长如许矣!”夫妇依倚,恍如梦寐。张历述所遭。问及讼狱,始知诸生有瘐死者,有远徙者,益服妻之远见。方纵体入怀,曰:“君有佳耦,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!”张曰:“不念,胡以来也?我与彼虽云情好,终非同类,独其恩义难忘耳。”方曰:“君以我何人也?”张审视,竟非方氏,乃舜华也。以手探儿,一竹夫人耳。大惭无语。女曰:“君心可知矣!分当自此绝矣,犹幸未忘恩义,差足自赎。”
过二三日,忽曰:“妾思痴情恋人,终无意味。君日怨我不相送,今适欲至都,便道可以同去。”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,令闭两眸,觉离地不远,风声飕飕。移时,寻落。女曰:“从此别矣。”方将订嘱,女去已渺。怅立少时,闻村犬鸣吠,苍茫中见树木屋庐,皆故里景物,循途而归。逾垣叩户,宛若前状。方氏惊起,不信夫归,诘证确实,始挑灯呜咽而出。既相见,涕不可仰。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,又见床卧一儿,如昨夕,因笑曰:“竹夫人又携入耶?”方氏不解,变色曰:“妾望君如岁,枕上啼痕固在也。甫能相见,全无悲恋之情,何以为心矣!”张察其情真,始执臂欷歔,具言其详。问讼案所结,并如舜华言。
方相感慨,闻门外有履声,问之不应。盖里中有恶少,久窥方艳,是夜自别村归,遥见一人逾垣去,谓必赴淫约者,尾之入。甲故不甚识张,但伏听之。及方氏亟问,乃曰:“室中何人也?”方讳言:“无之。”甲言:“窃听已久,敬将以执奸耳。”方不得已,以实告。甲曰:“张鸿渐大案未消,即使归家,亦当缚送官府。”方苦哀之,甲词益狎逼。张忿火中烧,把刀直出,剁甲中颅。甲踣,犹号,又连剁之,遂死。方曰:“事已至此,罪益加重。君速逃,妾请任其辜。”张曰:“丈夫死则死耳,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!卿无顾虑,但令此子勿断书香,目即瞑矣。”天明,赴县自首。赵以钦案中人,姑薄惩之。寻由郡解都,械禁颇苦。
途中遇女子跨马过,一老妪捉鞚,盖舜华也。张呼妪欲语,泪随声堕。女返辔,手启障纱,讶曰:“表兄也,何至此?”张略述之。女曰:“依兄平昔,便当掉头不顾,然予不忍也。寒舍不远,即邀公役同临,亦可少助资斧。”从去二三里,见一山村,楼阁高整。女下马入,令妪启舍延客。既而酒炙丰美,似所夙备。又使妪出曰:“家中适无男子,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觞,前途倚赖多矣。遣人措办数十金,为官人作费,兼酬两客,尚未至也。”二役窃喜,纵饮,不复言行。日渐暮,二役径醉矣。女出,以手指械,械立脱,曳张共跨一马,驶如龙。少时,促下,曰:“君止此。妾与妹有青海之约,又为君逗留一晌,久劳盼注矣。”张问:“后会何时?”女不答,再问之,推堕马下而去。既晓,问其地,太原也。遂至郡,赁屋授徒焉。托名宫子迁。
居十年,访知捕亡寝怠,乃复逡巡东向。既近里门,不敢遽入,俟夜深而后入。及门,则墙垣高固,不复可越,只得以鞭挝门。久之,妻始出问。张低语之。喜极,纳入,作呵叱声,曰:“都中少用度,即当早归,何得遣汝半夜来?”入室,各道情事,始知二役逃亡未返。言次,帘外一少妇频来,张问伊谁,曰:“儿妇耳。”问:“儿安在?”曰:“赴郡大比未归。”张涕下曰:“流离数年,儿已成立,不谓能继书香,卿心血殆尽矣!”话未已,子妇已温酒炊饭,罗列满几。张喜慰过望。居数日,隐匿房榻,惟恐人知。一夜,方卧,忽闻人语腾沸,捶门甚厉。大惧,并起。闻人言曰:“有后门否?”益惧,急以门扇代梯,送张夜度垣而出,然后诣门问故,乃报新贵者也。方大喜,深悔张遁,不可追挽。
张是夜越莽穿榛,急不择途,及明,困殆已极。初念本欲向西,问之途人,则去京都通衢不远矣。遂入乡村,意将质衣而食。见一高门,有报条黏壁上,近视,知为许姓,新孝廉也。顷之,一翁自内出,张迎揖而告以情。翁见仪貌都雅,知非赚食者,延入相款。因诘所往,张托言:“设帐都门,归途遇寇。”翁留诲其少子。张略问官阀,乃京堂林下者,孝廉,其犹子也。月馀,孝廉偕一同榜归,云是永平张姓,十八九少年也。张以乡、谱俱同,暗中疑是其子,然邑中此姓良多,姑默之。至晚解装,出齿录,急借披读,真子也,不觉泪下。共惊问之,乃指名曰:“张鸿渐,即我是也。”备言其由。张孝廉抱父大哭。许叔姪慰劝,始收悲以喜。许即以金帛函字,致告宪台,父子乃同归。
方自闻报,日以张在亡为悲,忽白孝廉归,感伤益痛。少时,父子并入,骇如天降,询知其故,始共悲喜。甲父见其子贵,祸心不敢复萌。张益厚遇之,又历述当年情状,甲父感愧,遂相交好。
【翻译】
张鸿渐,永平人,十八岁,是郡里有名的读书人。当时,卢龙的赵县令又贪婪又凶残,老百姓深受其苦。有个范生被他用棍棒活活打死了,范生的同学为他鸣不平,准备到巡抚那里去告赵县令,求张鸿渐给写张状纸,并邀他一同来打这个官司。张鸿渐同意了。张妻方氏,美貌又贤惠,她听说了这件事,便劝告张鸿渐说:“大凡秀才做事,可以一块儿成功,但不能一起失败。成功了则人人都要争头功,失败了就纷纷逃避,不能团结起来。如今是个权势的世界,是非曲直难以用公理定论,你孤单一人,一旦有翻覆,急难时谁来救你!”张鸿渐信服她的话,感到后悔,于是婉言谢绝了各位书生,只是给他们写了状子的草稿。书生们告上去,巡抚审讯了一回,判断不出谁是谁非。赵县令拿出一大笔钱贿赂了审案的长官,给这些书生判了个结党的罪名,把他们抓了起来,又追查写状子的人。
张鸿渐害怕了,就从家里逃了出来。到了陕西凤翔境内,路费花光了。天已经黑了,他在旷野里走来走去,不知道去哪里好。突然看见前边有一个小村子,便赶快跑了过去。有个老太太正出来关门,看见张鸿渐,问他想干什么,张鸿渐把实情告诉了她。老太太说:“留你吃饭、住宿都是小事,只是家里没有男人,不便留你。”张鸿渐说:“我也不敢有什么奢望,只求允许我在门里头借住一宿,能够躲避虎狼也就足够了。”老太太才让他进来,关了门,给了他一个草垫子,嘱咐道:“我可怜你无处可去,私自留你住在这里,天亮前你就得赶快离开,恐怕我家小姐听说了要怪罪我。”老太太走了,张鸿渐靠着墙壁打盹。忽然一阵灯笼光闪亮,只见老太太引着一位女郎出来。张鸿渐急忙躲到暗处,偷偷看去,女郎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美人。女郎走到门口,看见草垫子,问老太太是怎么回事,老太太如实回答了。女郎生气地说:“一家子都是柔弱女子,怎么能收留来历不明的男人!”随即问:“那人去哪儿了?”张鸿渐害怕了,出来跪伏在台阶下。女郎仔细地盘问了他的籍贯姓名,脸色稍稍缓和了,说:“幸亏是知书识礼的人,留下也没关系。可是,这老奴竟然不来报告一声,这样随随便便,哪里是招待君子的礼节!”于是,叫老太太引客人进屋。不一会儿,便摆上了精美洁净的酒食,饭后又拿出绣花锦被,铺好床。张鸿渐心中十分感激,于是私下打听女郎的姓氏。老太太说:“我家姓施,老爷、太太都去世了,只剩下三个女儿。刚才见到的,是大小姐舜华。”老太太走了。
张鸿渐看见桌上有部《南华经注》,就拿来放在枕头上,趴在床上翻阅。忽然,舜华推门进来。张鸿渐放下书,慌忙找鞋帽,准备迎接。舜华走到床边按他坐下,说:“不用起来,不用起来!”于是靠着床坐下来,羞涩地说:“我看你是个风流才子,想把这个家托付给你,所以不避嫌疑,自己向你提出来。你不会因此看不起我,拒绝我吧?”张鸿渐惊慌得不知说什么好,只是说:“实不相瞒,我家里已经有妻子了。”舜华笑着说:“这也看出你是个老实人,不过这没关系。既然你不嫌弃我,明天我就请媒人来。”说完,就要走。张鸿渐探起身拉住她,她也就留下了。第二天天不亮,舜华就起来了,送给张鸿渐一些银子,说:“你拿去做游玩的费用吧。到了晚上,你要晚点儿来,免得被别人看见。”张鸿渐按照她的吩咐,每天早出晚归,这样过了半年。
一天,张鸿渐回来得很早,到了那个地方,村庄、房屋全都没有了,他十分惊异。正徘徊不定时,听到老太太说:“怎么回来得这么早!”一转眼间,院落就出来了,和往常一样,自己也已经在屋子中了,于是,他更加惊异。舜华从里间走出来,笑着说:“你怀疑我了吧?实话对你说:我是狐仙,与你有前世的姻缘。如果你一定要见怪,那么我们马上分手吧。”张鸿渐贪恋她的美貌,也就安心地留了下来。晚上,张鸿渐对舜华说:“你既是仙人,千里路程也能一口气走到吧。我离开家三年了,一直惦念我的妻子和孩子,你能带我回一趟家吗?”舜华听了好像不太高兴,说:“从夫妻之情来说,我自信对你一往情深。可是,你守着我却想着别人,可见你对我的恩爱,都是假的!”张鸿渐道歉说:“你怎么这样说!俗话说:‘一日夫妻,百日恩义。’以后,我回了家,想念你的时候,也会像今天我想念她一样啊。如果我是个得新忘旧的人,你爱我什么呢?”舜华才笑着说:“我的心胸很狭窄,于我,希望你永远不忘;于别人,希望你忘了她。然而你想暂时回家一趟,又有什么难的,你的家就在眼前啊。”
舜华于是拉起他的袖子走出门去,只见道路昏暗,张鸿渐畏畏缩缩不敢往前走。舜华拉着他走,不一会儿,说:“到了。你回去吧,我先走了。”张鸿渐停下来细细辨认,果然看见家门。他从倒坍的垣墙中跳进去,见屋中灯烛还亮着。靠上前用两个手指弹叩窗户,里面人问是谁,张鸿渐说自己回来了。屋里人拿着灯烛打开门,真是妻子方氏。两人相见,又惊又喜,手拉着手走进床帷。看见儿子睡在床上,感叹道:“我离开时,儿子才有我膝头那么高,如今长这么大了!”夫妇依偎在一起,恍如在梦中。张鸿渐从头至尾说了出逃后的遭遇。又问到那件官司,才知道那些书生,有的在狱中病死,有的流放远方,于是更加佩服妻子的远见。方氏扑到他怀里,说:“你有了漂亮的新夫人,想来不会再惦记我这个终日哭泣、孤苦伶丁的人了吧!”张鸿渐说:“不惦记你,怎么会回来呢?我和她虽说感情很好,但终究不是同类,只是她的恩义难忘罢了。”方氏说:“你以为我是谁?”张鸿渐仔细一看,竟然不是方氏,而是舜华。用手去摸儿子,却是一个消暑用的竹夫人。张鸿渐非常惭愧,说不出一句话。舜华说:“你的心我算知道了!本应该自此分别,所幸你还未忘掉我的恩情,勉强还可以赎你的罪。”
过了两三天,舜华忽然说:“我想一厢情愿地痴恋着你这个人,终究没什么意思。你天天抱怨我不送你,今天正好我要去京城,顺便可以送你回去。”于是从床头上拿过竹夫人,两人一起跨上去,让张鸿渐闭上眼睛,张鸿渐只觉离地不远,风声飕飕。不多时,就落到了地面。舜华说:“我们从此分别吧。”张鸿渐刚要和她约定再见的日子,舜华就已经走得看不见了。张鸿渐失望地站了一会儿,就听见村中有狗叫声,模模糊糊看见树木房屋,都是故乡的景物,便顺着路向家走。跳过院墙,再敲门,一切和上次一样。方氏惊醒了爬起来,却不相信是丈夫回来了,隔门盘问确实,才点上灯,呜咽着出来迎接。一见面,方氏便哭得抬不起头来。张鸿渐还在怀疑是舜华戏弄他,又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孩子,像那天一样,于是笑着说:“你把竹夫人又带来了?”方氏一听莫名其妙,生气地说:“我盼望你回来,度日如年,枕头上的泪痕还在。刚刚相见,你却没有一点儿悲伤之情,真不知你长的是一副什么心肠!”张鸿渐看出她是真的方氏,才拉起她的手流下泪来,详详细细向她说明了一切。又问官司的结果,和舜华说的一样。
两人正相对感慨,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,问是谁,却没人应。原来,乡里有个恶少,一直觊觎方氏的美貌,这天晚上他从别的村子回来,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跳墙过去,以为一定是和方氏来约会的,就尾随着进来了。恶少甲本来不太认识张鸿渐,只是趴在外面听。等到方氏连连问外面是谁,他才说:“屋里是谁?”方氏骗他:“屋里没人。”甲说:“我已经听了半天了,我是来捉奸的。”方氏不得已,告诉他是丈夫回来了。甲说:“张鸿渐这桩大案还没了结呢,即便是他回来了,也该绑了送官。”方氏苦苦哀求他,甲却乘机逼她,话愈不堪入耳。张鸿渐怒火中烧,拿着刀直冲出去,一刀剁在甲的头上。甲倒在地上,还在叫喊,张鸿渐又连剁几刀,杀死了他。方氏说:“事已至此,你的罪更加重了。你快逃吧,我来顶罪。”张鸿渐说:“大丈夫死就死,怎么能连累妻子、儿子,而求自己活命!你不要管我了,只要让这个孩子读书成才,我死也瞑目了。”天亮后,张鸿渐到县里去自首。赵县令因为他是朝廷追查的犯人,所以,只微微用了用刑。不久,就由郡县押解到京城,一路上枷重铐紧,受尽折磨。
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女郎骑马而过,一个老太太拉着马缰绳,原来是舜华。张鸿渐叫住老太太想说话,一开口眼泪就流下来了。舜华勒马回来,用手撩开面纱,惊讶地说:“表兄,你怎么这样了?”张鸿渐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。舜华说:“如果按表兄往日的作为,我应当掉头不理你,但我还是不忍心。我家离这儿不远,也请两位差官一起过去,我也好多少帮助一点儿路费。”几个人跟着她走了二三里路,看见一座山村,楼阁高大整齐。女子下马走进去,让老太太开门请客人进去。一会儿,又摆上丰美的酒菜,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的。又派老太太出去说:“家里刚好没有男人,张官人就多劝差官喝几杯吧,今后路上还要二位多关照呢。已经打发人去张罗几十两银子给张官人做路费,并一起酬谢两位差官,还没回来呢。”两个差官暗自高兴,放开量喝酒,不再说赶路的事。天渐晚了,两个差官全都喝醉了。舜华走出来,用手一指枷锁,锁立即开了,拉着张鸿渐共跨一匹马,像龙一样飞腾而去。不一会儿,舜华让他下马,说:“你就在这儿下吧。我和妹妹有青海之约,因为你耽误了一会儿,恐怕她已经等久了。”张鸿渐问:“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?”舜华不答,再问她,她就把张鸿渐推下马走了。天亮后,张鸿渐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,原来是太原县。于是他到了郡城,租了间屋子以开课教学为生。化名宫子迁。
张鸿渐在太原住了十年,打听到官府追捕他的事渐渐放松了,才又慢慢往家里走。走到村口,不敢马上进村,等到夜深后才进去。到了家门口,只见院墙又高又厚,再也爬不进去了,只好用马鞭敲门。过了很久,妻子才出来问是谁。张鸿渐低声告诉她。方氏高兴极了,连忙开门让他进来,却大声呵斥说:“少爷在京城里钱不够用,就该早些回来,为什么打发你三更半夜地跑回来?”进了屋,两人互相说了分别后的情况,才知道那两个差官逃亡在外一直没回来。他们说话的时候,门帘外面有一个少妇走来走去,张鸿渐问是谁,方氏答:“是儿媳。”问:“儿子呢?”答道:“到省里赶考还没回来。”张鸿渐流着泪说:“我在外面颠簸了这么多年,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,想不到能接续我们家的书香,你也真是熬尽了心血啊!”话没说完,儿媳已经烫好了酒,做好了饭,满满地摆了一桌子。张鸿渐真是喜出望外。张鸿渐在家住了几天,都是藏在屋里不敢出门,惟恐别人知道。一天夜里,他们刚刚躺下,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,有人用力捶打房门。两人吓坏了,一齐起来。听见有人说:“有后门吗?”他们更加害怕,急忙用门扇代替梯子,送张鸿渐跳墙逃了出去,方氏然后到门口问是干什么的,才知道是儿子中举了,有人来报告的。方氏大喜,非常后悔让张鸿渐逃跑了,可是再追也来不及了。
这天夜里,张鸿渐在乱树荒林中奔逃,急不择路,天亮时,已经困乏到了极点。开始他本来想往西走,一问路上的行人,才知道离去京城的大路不远了。于是进了一座村子想要卖了衣服换碗饭吃。看到一所大宅门,墙上贴着报喜的条子,近前一看,知道这家姓许,是新中的孝廉。不一会儿,一个老翁从里面出来,张鸿渐迎上去行礼,说明自己想换碗饭吃。老翁见他文质彬彬,知道他不是那种来骗饭吃的,就请他进去招待他吃饭。老翁又问他要去哪里,张鸿渐随口编道:“在京城教书,回家路上遇到了强盗。”老翁就把他留下教自己的小儿子。张鸿渐略略问了老翁的情况,原来是曾在京城做官的,现在告老还乡了,新举的孝廉是他的侄子。住了一个多月,孝廉带了一位和他同榜的举人回家,说是永平人,姓张,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。张鸿渐因他的家乡、姓氏都和自己一样,暗里怀疑他是自己的儿子,然而县里姓张的人很多,他就暂且保持沉默。到了晚上,许孝廉打开行李,拿出一本记载同科举人的齿录,张鸿渐急忙借过来仔细翻读,发现果然是自己的儿子,不由得流下泪来。大家都很吃惊,问他怎么回事,他才指着上面的名字说:“张鸿渐就是我。”接着,他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。张孝廉抱着父亲大哭。许家叔侄在一旁劝慰,两人才转悲为喜。许翁便给几位大官写信送礼,为张鸿渐的官司疏通,父子俩才得以一同回家。
方氏自从得了儿子的喜报后,整天因张鸿渐逃亡在外而悲伤,忽然有人说孝廉回来了,她心中更加难过。不一会儿,却见父子二人一同走进来,惊奇不已,好像丈夫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,她问清了事情的经过,才同大家一样悲喜交集。甲的父亲看到张鸿渐的儿子中了举人,也不敢再有报复之心。张鸿渐格外优厚地照顾他,又从头到尾讲述当时的情况,甲父感到很惭愧,于是,两人成了好朋友。
【点评】
这是一个讲述悲欢离合的传奇故事。主人公张鸿渐在逃亡的过程中遇见一个叫舜华的狐女,狐女收留了他并帮助他回到故乡,躲过追捕,一门团圆。狐女舜华对张鸿渐柔情似水,却又尊重他的情感,多情而不沾滞。“妾有褊心,于妾,愿君之不忘;于人,愿君之忘之也”。坦诚,洒脱,在《聊斋志异》众多狐女形象里别具一格。后来,蒲松龄将之改编为《聊斋俚曲》中的《富贵神仙》和《磨难曲》。
张鸿渐为什么逃亡呢?是因为“时卢龙令赵某贪暴,人民共苦之。有范生被杖毙,同学忿其冤,将鸣部院,求张为刀笔之词,约其共事”。前后假如没有狐女舜华的帮助,张鸿渐一家的苦尽甘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,反映了清初司法吏治的黑暗。结末,由于张鸿渐的儿子考中了孝廉,“父子乃同归”,作者写仇家甲父“见其子贵,祸心不敢复萌”。评论家冯镇峦说:“赵知县想已罢官,否则此笔未了清。”批评蒲松龄结尾有漏笔,很有见地。
方氏曰:“大凡秀才作事,可以共胜,而不可以共败。胜则人人贪天功,一败则纷然瓦解,不能成聚。”对于中国知识分子的劣根性的批评可谓一针见血。从《蒲松龄集》所收录的《代三等前名求准应试呈》、《求科试广额呈》、《请祈速考呈》、《力辞学长呈》等文看,蒲松龄在当地秀才中算是领袖人物,此言大概也是蒲松龄的切身体会和经验之谈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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