商三官

本文出自《聊斋志异》卷三

【原文】
 
故诸葛城,有商士禹者,士人也。以醉谑忤邑豪,豪嗾家奴乱捶之,舁归而死。禹二子,长曰臣,次曰礼。一女曰三官,年十六,出阁有期,以父故不果。两兄出讼,经岁不得结。婿家遣人参母,请从权毕姻事,母将许之。女进曰:“焉有父尸未寒而行吉礼?彼独无父母乎?”婿家闻之,惭而止。无何,两兄讼不得直,负屈归,举家悲愤。兄弟谋留父尸,张再讼之本。三官曰:“人被杀而不理,时事可知矣。天将为汝兄弟专生一阎罗包老耶?骨骸暴露,于心何忍矣!”二兄服其言,乃葬父。葬已,三官夜遁,不知所往。母惭怍,唯恐婿家知,不敢告族党,但嘱二子冥冥侦察之。
 
几半年,杳不可寻。会豪诞辰,招优为戏。优人孙淳携二弟子往执役。其一王成,姿容平等,而音词清彻,群赞赏焉。其一李玉,貌韶秀如好女,呼令歌,辞以不稔,强之,所度曲半杂儿女俚谣,合座为之鼓掌。孙大惭,白主人:“此子从学未久,只解行觞耳。幸勿罪责。”即命行酒。玉往来给奉,善觑主人意向,豪悦之。酒阑人散,留与同寝。玉代豪拂榻解履,殷勤周至。醉语狎之,但有展笑。豪惑益甚,尽遣诸仆去,独留玉。玉伺诸仆去,阖扉下楗焉。诸仆就别室饮。
 
移时,闻厅事中格格有声。一仆往觇之,见室内冥黑,寂不闻声。行将旋踵,忽有响声甚厉,如悬重物而断其索。亟问之,并无应者。呼众排阖入,则主人身首两断,玉自经死,绳绝堕地上,梁间颈际,残绠俨然。众大骇,传告内闼,群集莫解。众移玉尸于庭,觉其袜履,虚若无足,解之,则素舄如钩,盖女子也,益骇。呼孙淳诘之。淳骇极,不知所对,但云:“玉月前投作弟子,愿从寿主人,实不知从来。”以其服凶,疑是商家刺客,暂以二人逻守之。女貌如生,抚之,肢体温软。二人窃谋淫之。一人抱尸转侧,方将缓其结束,忽脑如物击,口血暴注,顷刻已死。其一大惊,告众,众敬若神明焉,且以告郡。郡官问臣及礼,并言:“不知。但妹亡去,已半载矣。”俾往验视,果三官。官奇之,判二兄领葬,敕豪家勿仇。
 
异史氏曰:家有女豫让而不知,则兄之为丈夫者可知矣。然三官之为人,即萧萧易水,亦将羞而不流,况碌碌与世浮沉者耶!愿天下闺中人,买丝绣之,其功德当不减于奉壮缪也。
 
【翻译】
 
从前,诸葛城里有个叫商士禹的,是个读书人。有一次因为喝醉酒后说了几句笑话,惹怒了城里的一个豪绅,这个豪绅就指使家奴把他痛打了一顿,抬回家就断了气。商士禹有两个儿子,大儿子叫商臣,二儿子叫商礼。还有一个女儿名叫商三官,年仅十六岁,本来出嫁的日子早就订好了,只是因为父亲暴死,婚事就耽搁下来了,三官的两个哥哥出去打官司,一年下来案子还是结不了。三官的夫家派人来找三官的母亲商量,建议根据眼前的情况变通行事,最好先把三官的亲事办了,三官的母亲准备同意亲家的提议。可三官却上前对母亲说:“天下哪有父亲尸骨未寒而女儿就举行婚礼的道理呢?难道他就没有父亲母亲吗?”三官夫家的人听了三官的这番话惭愧得不得了,就放弃了原来的打算。不久,三官的两个哥哥官司打输了,满怀冤恨地回到家里,全家人都悲愤不已。三官的哥哥们主张把父亲的尸体停留不葬,以备为再次向官府申诉告状留下证据。三官说:“人被杀害了都不管,这个世道已经可想而知了。老天会为你兄弟专生出个阎罗包公来吗?父亲的遗骨一直暴露在外,我们于心何忍呢!”两个哥哥认为她说的很有道理,于是就安葬了父亲。葬礼结束后不久,三官就在一个夜里离家出走,谁也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。三官的母亲又不安又惭愧,唯恐三官的夫家知道这件事,所以不敢告诉宗族和亲友,只是叫两个儿子暗中察访三官的下落。
 
差不多过了半年的时间,三官还是杳无踪影。有一天,正是害死三官父亲的那个豪绅的生日,为了祝寿,豪绅请来许多唱戏的前来助兴。戏子孙淳带着他的两个弟子也来了。他的弟子一个叫王成,长相虽然平常,但唱起戏来字正腔圆,博得了满堂喝彩。另一个弟子叫李玉,长相很出众,如同美女一样,客人们让他唱戏,他推托说戏文不熟不肯唱,强迫他唱时,他的曲子里夹杂了不少小儿女的通俗歌谣,引起在座的客人鼓掌欢笑。师傅孙淳非常惭愧,他在主人面前解释说:“我这个弟子学戏时间不长,只学会了一些敬酒的礼节,请您不要怪罪他。”于是豪绅就命李玉给客人们敬酒。李玉在客人们中间穿梭往来捧杯劝酒,很善于看主人的眼色行事,豪绅非常喜欢他。席终人散之后,豪绅把李玉留下与他同寝。李玉殷勤地为豪绅扫床铺被、宽衣脱鞋,侍候得特别周到。豪绅醉醺醺地说着脏话挑逗他,李玉只是展颜微笑,并不恼火。豪绅越来越喜欢李玉,完全被他迷住了,于是,他把仆人们全都打发走,只留下李玉陪着他。李玉看到仆人们都走了,就关上了门,用门闩把门反锁上了。仆人们离开主人后,就到别的房间饮酒聊天去了。
 
过了一会儿,主人的房里传来“格格”的声音。一个仆人赶紧跑过去察看究竟,只见主人的房中漆黑一团,一点儿声音都没有。这个仆人正要调头往回走,忽然传来一声巨响,就像悬挂重物的绳索突然绷断一样。仆人急忙大声询问,可是没有人回答。仆人连忙招呼众人,众仆人把门砸开,冲了进去,只见主人早已身首异处,李玉上吊自杀,绳子断了,跌落在地上,房梁上,李玉的脖子上还挂着断了的绳带。众人大惊,赶紧把情况向主人内宅家眷报告,全家主仆都聚集在出事的地点,谁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。当人们把李玉的尸体往院子里抬的时候,觉得鞋和袜子里空瘪瘪的,好像没有脚一样,把李玉的鞋袜脱下来一看,原来是一双穿着白色孝鞋的三寸金莲,李玉竟是一位女子!众人更加惊骇不已。他们赶紧把李玉的师傅孙淳唤来严加盘问。孙淳完全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坏了,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一连串的诘问,只是说:“李玉是一个月前投到我门下做弟子的,愿意跟随我来为主人祝寿,我确实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。”因为她穿着孝服,人们都怀疑她是商士禹家派来的刺客,豪绅家临时派两个仆人看守她的尸体。这两人看见李玉的面容像活人一样有生气,摸摸她的身体,温暖而又柔软。两个人偷偷地策划着奸尸。其中一个先动手抱住尸体,将她翻转过来,正要解开她的衣服,忽然他的头部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,大口大口地从口中喷出血来,转眼之间就咽了气。另外一个人见状惊恐万分,赶紧告诉众人,这样一来,人们不由得对李玉敬若神明,第二天,豪绅的家人向衙门报了案。地方官唤来商臣和商礼细加盘问,兄弟二人都说:“不知道这回事。只是妹妹商三官离家出走已有半年之久了。”地方官让商臣和商礼验看李玉的尸体,结果李玉果然就是三官。地方官对三官的义举感到非常惊奇而又同情,于是从宽判决,命商家兄弟领回三官的尸体好好安葬,又命令豪绅家的人息事宁人,不要与商家为仇,图谋报复。
 
异史氏说:家中有像古代豫让这样的豪杰却不知道,商氏兄弟作为男子的为人可想而知了。纵观商三官的为人,即使是萧萧易水也会羞愧地停住不流,更何况那些碌碌无为随世沉浮的庸人呢!愿天下所有的女子,都买丝线绣出三官的绣像供奉,这种功德与供奉关帝相比丝毫不会逊色。
 
【点评】
 
本篇写少女商三官,其父被势豪所杀,在官府不能主持公正的情况下,乔装易服,女扮男装,手刃仇人的故事。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明清社会司法吏治的黑暗,优人低下的社会地位。蒲松龄对于商三官的行为非常赞赏,称“即萧萧易水,亦将羞而不流”。并将故事写入聊斋俚曲《寒森曲》中。王渔洋对于《商三官》篇也很欣赏,阅读之后,认为“庞娥,谢小娥,得此鼎足矣”。
 
商三官易服离家之前,小说主要是通过商三官的言论,与其兄长对照,直接展示其孝心,其决断、沉静而理智的性格。商三官化妆为优,潜入势豪家后,则主要是通过别人的观察暗写,通过回溯优人李玉不寻常的举止,显示商三官心机细密,从容果决的性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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